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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小说)

留待

大年三十晚上,刘晓芒从省城赶回了老家​‍‌‍​‍‌‍‌‍​‍​‍‌‍​‍‌‍​‍​‍‌‍​‍‌​‍​‍​‍‌‍​‍​‍​‍‌‍‌‍‌‍‌‍​‍‌‍​‍​​‍​‍​‍​‍​‍​‍​‍‌‍​‍‌‍​‍‌‍‌‍‌‍​。 他驾车刚驶上高速时心里窝着一股火,路上的空阔和冷清使他的火气渐渐转化成了焦虑​‍‌‍​‍‌‍‌‍​‍​‍‌‍​‍‌‍​‍​‍‌‍​‍‌​‍​‍​‍‌‍​‍​‍​‍‌‍‌‍‌‍‌‍​‍‌‍​‍​​‍​‍​‍​‍​‍​‍​‍‌‍​‍‌‍​‍‌‍‌‍‌‍​。 车里的暖风过于充足,他用手指摁压鼓胀的太阳穴时发现额头上渗出一层汗水​‍‌‍​‍‌‍‌‍​‍​‍‌‍​‍‌‍​‍​‍‌‍​‍‌​‍​‍​‍‌‍​‍​‍​‍‌‍‌‍‌‍‌‍​‍‌‍​‍​​‍​‍​‍​‍​‍​‍​‍‌‍​‍‌‍​‍‌‍‌‍‌‍​。 拐上青银高速之后,他将轿车缓缓地停在路旁,下车脱掉了笨重的羽绒服。 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气味,眼前是辽阔平原,暗蓝色的天空下,依稀看到茂盛的青色麦苗正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颤抖。 一股冷风顺着领口刺到皮肤上,刘晓芒打了个寒战,冥冥中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他本来跟父母说好不回老家过年了,刚才陪着岳父岳母正准备吃晚饭,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 岳母还不到五点钟便张罗着吃晚饭,为的是半夜十二点再吃一次。 岳父拿出一瓶珍藏多年的“茅台”。 刘晓芒的妻子苏楠不在家,他特想使家里的气氛欢快一些。 刚端起酒杯,手机响了。

母亲哽咽着说,晓菖失踪了。

晓菖是刘晓芒的弟弟。 刘晓芒愈来愈感觉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弟弟纯粹是降生到他家来要帐的。 晓菖小时候经常生病,要死要活,父母半夜三更抱着他去医院。 时间一长,跟县、乡两级医院的儿科大夫们都混成了熟人。 原以为晓菖是个养不大的孩子,没想到上了初中之后身体反倒比同龄人更加强壮。 他一强壮,父母的花销更大了,因为新添了跟同学打架的毛病。 打了人当然不能白打,隔三岔五便会有被打伤的同学的家长气势汹汹找上门来。 晓芒的父母过日子非常节俭,家里不光种着自己的地,还租种了别人十亩地,父亲常年跟着一个村里的小建筑队打工。 晓菖用那双不安分的手在父母节俭的生活里扒开一道口子。 刘晓芒大学刚毕业那几年几乎不敢回家,母亲一见面便抱怨日子艰难。 母亲才五十二岁,头发已经全白了。 她不以为家里的捉襟见肘是因为晓菖惹是生非,话里话外让刘晓芒觉得是在抱怨他给家里交的钱太少。 当时刘晓芒还在跟苏楠谈恋爱,正是咬紧牙关冒充豪爽的时候,母亲的话让他的心像是被钳子揪住了。

他安慰母亲说,晓菖长大点就好了。

母亲叹了口气,盼着吧。

晓菖成长的速度远远超出全家人的预想,初中一毕业便开始到处找工作。 刘晓芒知道他退学并不是为了分担父母的艰难。 晓菖属于天生不适合读书的人,课本上的文字和学校里的规章都被他视为要命的羁绊。 他怀揣着不切实际的发财梦想专门往大城市跑,一会儿在北京,一会儿又去了上海。 母亲见不着晓菖的影子,常常半夜被噩梦惊醒,醒了之后便哭。 母亲过了一阵子以泪洗面的日子,忽然又有种欣慰感,晓菖自从出外闯荡,再也没跟家里要过钱。

母亲高兴地给刘晓芒打电话说,晓菖真是长大了。

刘晓芒听了只能苦笑着附和。 他不敢把自己的担心传达给母亲。 他觉得晓菖长大了还不如没长大,晓菖现在名义上是在外打工,实际上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更不知道他结交了一些什么人。

今天春天,晓菖在刘晓芒家住了一个星期,说是要跟着朋友去深圳做生意,在省城倒车,顺便看望一下大哥。 刘晓芒对他的不期而至有点意外,又有点高兴。 他想趁机把弟弟留在身边。 刘晓芒在一家中外合资企业里当部门主管,给晓菖找份出力气的工作还是能做到的。 晓菖听刘晓芒说到找工作时正仰着脖子喝可乐,刘晓芒的话还没说完,晓菖将一大口可乐喷到了墙壁上,好像听了个笑话。

晓菖用手背揩着嘴巴,笑道,你真会开玩笑,那么多机会等着我,我怎么会到你手下打工?

晓菖这两年个头蹿得挺猛,人高马大,打眼一看像健身教练。 刘晓芒住的是七十平米的两居室,猛不丁添了一口人,再加上晓菖走路时带着横冲直撞的劲头,屋子显得特别逼仄。苏楠回到家连睡衣都不敢穿,去厨房做饭也是满身正装,像是随时准备去上班。 苏楠是个爱清静的女人,晓菖看电视上的足球频道时却将音量调到最大,还随着电视里的球迷一起呐喊。 苏楠只能皱着眉头躲进卧室。 晓菖并不关心嫂子怎么看他,拿刘晓芒家当了宾馆,居然用床单擦皮鞋,烟头和果皮随手乱扔,刘晓芒每天下班回到家总感觉像走错了门。 苏楠身为大夫,有轻微的洁癖,面对晓菖制造的狼籍倒也没当面抱怨,晚上临睡觉时,她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弟弟什么时候走?

刘晓芒像苏楠一样盼着晓菖尽早离去,晓菖自己不说走,他又不好意思赶他。 其实他也想让晓菖多待几天,以便找机会再劝他留在省城,结束无头苍蝇般的日子​‍‌‍​‍‌‍‌‍​‍​‍‌‍​‍‌‍​‍​‍‌‍​‍‌​‍​‍​‍‌‍​‍​‍​‍‌‍‌‍‌‍‌‍​‍‌‍​‍​​‍​‍​‍​‍​‍​‍​‍‌‍​‍‌‍​‍‌‍‌‍‌‍​。 晓菖本人似乎也不知道要在哥哥家待多久,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半夜里却要坐在电脑前跟某个人视频通话,如果对方是男的,晓菖的嗓门还算正常,对方若是女的,晓菖的声音会异常兴奋,嘹亮的说笑声顺着主卧室的门缝钻进来,苏楠只好用被子蒙住头。 更可气的是,晓菖在电脑上看淫秽图片,竟然将一张图片设置成了电脑桌面。

苏楠实在忍无可忍,对刘晓芒说,你该跟他谈一谈。

刘晓芒觉得确实应该跟他好好谈一谈。 不光因为电脑上的淫秽图片,更重要的是刘晓芒发现床头柜的钱夹里少了一千七百块钱,苏楠的首饰盒里少了一枚戒指。 一想到弟弟踏上盗窃之途,刘晓芒的脊梁骨嗖嗖冒凉风。 趁着苏楠上夜班,刘晓芒把正躺在床上玩手机游戏的晓菖拽到了客厅。 晓菖可能是心虚,也可能是怪哥哥打断了他的游戏,眼睛根本不看刘晓芒,斜躺在沙发上,只顾撅着嘴唇吐烟圈。 在晓菖制造的乌烟瘴气中,刘晓芒犹豫了好一会儿,不知该怎么说。 他对晓菖一直很迁就,好像一旦惹得晓菖不高兴,也就是惹怒了母亲。 刘晓芒知道应该疼爱这个被母亲视若掌上明珠的弟弟,晓菖的举止却让他有点烦。 晓菖翘着二郎腿,左脚用大脚趾顶着拖鞋晃来晃去,就像电影里正在抽鸦片的二流子。

看到晓菖又点上了一根烟,刘晓芒有点生气,你少抽点。

晓菖手中的香烟愣在嘴边,冷笑道,你要是不愿让我在你家待,就明说,不用拿抽烟的事挤兑我。

刘晓芒被他一呛,更不知怎样将话题落在戒指和钱上。

刘晓芒干笑了两声,你知道我没有挤兑你的意思。

晓菖说,你明明就是这意思。

俩人围绕着抽烟所衍生的“挤兑”纠缠了好一阵,看到晓菖打起了哈欠,刘晓芒急中生智,拿一个正在蹲监狱的同学举了例子。 那个同学本来挺聪明,可没把聪明用对地方,从小手脚不干净,先是偷同学的文具盒,后来偷同学的自行车,再后来偷父母的摩托车,甚至还带着一伙人去他舅舅的厂子里去偷。 偷盗是一条不归路,只有手铐才能让他停下来。 刘晓芒说话时,晓菖的眼睛紧盯着他的脸,认真的样子就像幼儿园的孩子望着老师,手里的香烟燃尽了都不知道。 他以为刘晓芒会重点讲述那个同学做下的大案以及在监狱里的生活,刘晓芒却停住了。 晓菖有点失落。

刘晓芒感慨道,小时候偷针,长大就会偷金。

晓菖愣了一下,忽然回过神来,像是被开水烫着似的跳起身,将烟头狠狠地猛摔在地上,嚷道,你怀疑我偷了你家的东西?

刘晓芒一时很尴尬,急忙说,没有。

晓菖脸上涌上一副蒙冤受辱的表情,口气却愈发粗壮,就像严厉的父亲训斥儿子。

晓菖说,你也不想一想,如果真偷了你家东西,我还会坐在这里听你说话? 你要撵我走,犯不着用这种夹枪带棒的下三烂招数。

晓菖气哼哼回了卧室,重重地摔上了房门。

刘晓芒有点蒙,弟弟如此理直气壮,他忽然怀疑自己可能把钱夹里的钱数错了,苏楠的戒指也许丢在了娘家。

刘晓芒下高速时看到路口设了疫情检查站,路旁铁栏杆上悬挂的横幅在银色灯光里显得愈发醒目。 横幅在寒风中扑簌簌抖动,白色字迹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 刘晓芒停了车,摇下车窗,一个穿防护服的人站在车边,拿着红外线体温计探到他的额头上。 那人问,这么晚才回来? 刘晓芒听着他的声音有点耳熟,由于他的头部被防护帽包裹住,一时认不出是谁。 刘晓芒笑着说,有事,耽误了。 那人又说,请替我向二老拜年吧。 刘晓芒本来也想回敬两句拜年的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知道人家是谁,更不知道人家的父母是否健全,说了还不如不说。 刘晓芒略显尴尬地说,谢谢。

刘晓芒重新上路时还在努力想着那人的名字,离开检查站不到一百米,他的脑子又被晓菖的身影占满了。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刘晓芒没再见过他。 他说要去深圳做生意,也不知是否真的在深圳。 刘晓芒打过几次电话,晓菖没接。 刘晓芒心里忽然涌满了自责,那次跟晓菖谈话的态度太软弱,应该拿出大哥的威严,强硬地把晓菖留在身边。 如果那样,母亲会少了许多担心,也不会有今天的麻烦。 刘晓芒想着,又有点纳闷,晓菖从外地回到家已经半个月,明明是回来过年,怎么偏偏在大年三十又失踪?

刘晓芒的家在城南二十里的刘家庄。 他开着车从县城穿过时,又接受了一次体温检测。 这次检测的人提醒他戴好口罩。 他戴上口罩之后感到有点憋闷,急忙把车里的暖风关了。 从105国道拐下来,刘晓芒远远看到了自己的村庄,往年的此刻,村庄上空弥漫着五彩斑澜的烟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村里那些在外闯荡的人,都喜欢用燃放烟花的数量来证明自己这一年的成绩​‍‌‍​‍‌‍‌‍​‍​‍‌‍​‍‌‍​‍​‍‌‍​‍‌​‍​‍​‍‌‍​‍​‍​‍‌‍‌‍‌‍‌‍​‍‌‍​‍​​‍​‍​‍​‍​‍​‍​‍‌‍​‍‌‍​‍‌‍‌‍‌‍​。 今年的春节异常寂静,疫情使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伤感和沉默。 刘晓芒猛然想到苏楠,她三天前随着援鄂医疗队去了武汉。 自从她走后,刘晓芒极力克制着不去想她。 不光因为她向医院递交请愿书时没跟他商量,更因为她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说的那些话。 当时苏楠流着眼泪,泪水却是为另一个男人而流。 刘晓芒像当头挨了闷棍,愣愣地看着她,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同床共枕的女人并不了解,继而又觉得他们的婚姻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刘晓芒不敢再想下去,抬手在额头上猛拍了一掌,恶狠狠地摁了一下车喇叭,笛声在辽阔的夜空里显得特别凄厉,惊得路边树枝上栖息的麻雀到处乱飞。

在车灯的照耀下,刘晓芒看到村口横着一条绳子,挂在绳子上的红色标语被风卷成一团,绳子变成一根粗壮的棍子。 随着轿车驶近,刘晓芒看到有四个戴口罩的男人站在路中间冲他打手势,让他停下来。 刘晓芒知道老家已经封了村,原以为散漫的村人不会把所谓的“封村”当回事,没想到大年三十的夜晚依然这么严。 他停车后摇下车窗,看到是刘刚、二征、三闷,还有一个戴眼镜的瘦子。 二征手里的红外线体温计就像一把手枪。 刘晓芒的车刚停稳,体温计便冲着他的脑门上戳了过来,就在“枪口”即将戳到额头的刹那间,二征又将手缩了回去,兴奋地嚷道,芒哥,是你呀。 二征去年曾经带着母亲到省城让刘晓芒领着去找苏楠看病。 二征扭头对那个戴眼镜的瘦子说,马主任,芒哥是我们村的,不用测,反正他这一路已被测了好几回。 马主任没言语。 刘晓芒急忙从车上下来,笑着说,你为什么不给我测? 测过之后,二征大声说,三十六度七,我说不用测吧。 三闷笑着解开了拦路的绳子。 二征又朝车里看了一眼,问,嫂子怎么没回来? 刘晓芒刚要说话,刘刚将刘晓芒朝旁边轻轻一拉,压低着声音问,你为晓菖的事回来的吧?

刘晓芒跟刘刚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 刘晓芒的母亲和刘刚的母亲是同一天嫁到刘家庄的,俩人关系挺好。 刘晓芒和刘刚出生之后,分别认了对方的母亲当干娘。 刘刚小时候念书挺笨,读了一年初中便跟着表哥去北京学习修电机。 在北京混了十来年,去年回村竞选上了村主任。

刘刚说,有了他的消息你及时告诉我,我找他多半天了。

刘晓芒挠了挠头,像是问刘刚,又像自言自语,这小子能去哪儿呢?

刘晓芒的父母住在村东头第二个胡同里,去年新盖的五间大瓦房。 刘晓芒将车停在胡同口,下车时看到东村口也拦着一条粗壮的绳子,两个穿军大衣的男人正戴口罩守在绳子旁边。 刘晓芒进了胡同,各家的墙外都堆着剩余的建筑材料,把本来挺空阔的胡同挤得特别窄。 新房子是刘晓芒出钱盖的,盖好之后他总共回来过四次,每次回来都像是误入了别人的村庄。 他在村中央的老宅子里长大,记忆中的老家就是那三间残破的土坯房,在梦中经常睡在老宅的窄床上。 刘晓芒进大门时被一根棍子绊了一下。 他弯腰想把棍子捡起来立在墙上,手刚摸到棍子,又停住了。 每到春节,家家户户都会把祖先的灵魂请回家过年,门口横上一根木棍,为的是让祖先的灵魂安静地待在家里,避免到处乱串。 院子里灯火通明,刘晓芒看到正屋的门东边放了张方桌,桌上摆着一个硕大的白色猪头。 母亲每年春节都要给老天爷上大供,摆好猪头之后还要双手合十念诵一番。 刘晓芒小时候对母亲念诵的内容特别好奇,总是站在她身后偷听。 他听到母亲是在让老天保佑他将来考上大学。 等到有了弟弟,母亲念诵的内容改成了保佑晓菖的身体强壮起来。 院子里的寂静让刘晓芒有点不安。 他急步走进屋里,看到母亲正盖着被子躺在床上。 他以为母亲病了。 母亲是个敏感而要强的人,三岁时失去了父母,随着姨妈长大。 她原来盼着刘晓芒能回到县里或乡里当干部,只有给家族带来看得见的荣耀,大学才算没白念。 刘晓芒留在了省城,母亲觉得他像一粒砂子掉进了海里。

母亲一听有人进门,麻利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懵懂地问,是晓菖回来了吗? 刘晓芒发现母亲的头发变得乌黑,穿着鲜艳的红色毛衣,显得年轻了许多。 她只在刘晓芒跟苏楠结婚的那一年染过一回头发。 染了头之后怕村里人笑话她装模作样,跟人说再也不染了,如果再染,只能是在晓菖结婚的时候。 她看清进门的人是刘晓芒,哭了,用手指着门,匆忙下达着命令,晓芒,快去把你兄弟找回来呀。 刘晓芒心里一酸,母亲这辈子为晓菖流的眼泪太多了。 看着她不停地流泪,刘晓芒默默坐在床边的沙发上。 他知道母亲的眼泪是劝不住的,只有等她哭完,情绪才会稍微稳定一些​‍‌‍​‍‌‍‌‍​‍​‍‌‍​‍‌‍​‍​‍‌‍​‍‌​‍​‍​‍‌‍​‍​‍​‍‌‍‌‍‌‍‌‍​‍‌‍​‍​​‍​‍​‍​‍​‍​‍​‍‌‍​‍‌‍​‍‌‍‌‍‌‍​。 母亲拿着手绢轻轻擦眼睛,话头落在晓菖身上。 昨天上午,晓菖非要让母亲穿上他给她买的新毛衣,随后又催着她染头。 母亲不想染,晓菖将染发剂和梳子摔在地上。 晓菖一着急,母亲反倒笑了。 她说,我原打算等你娶媳妇时再染。 晓菖说,你就当我明天娶媳妇吧。 晓菖帮母亲染头时,那双粗笨的大手小心翼翼,像女孩儿的手一样温柔。

母亲对刘晓芒说,当时我心里七上八下,有点慌。

果然,晓菖下午出了家门就没再回来。 昨天晚上吃饭时,父亲给晓菖打电话,晓菖说晚点回家。 父亲以为他跟着李齐去打牌了。 今天早晨父亲想叫着晓菖去祖坟上请祖先,发现他一夜没回,再打他的电话,关机了。

母亲絮絮叨叨,联想着晓菖可能遭遇的种种不测,又哭起来。 刘晓芒觉得屋子里和院子里一样冷,有一股寒风顺着门缝不停地往屋里钻。 他起身将门关得更严一些,看了看屋角的煤炉,快灭了。 刘晓芒添了几块煤,拿起铁条捅了捅,几缕淡蓝色的火苗从炉口缓缓冒了上来。 他给母亲倒了杯热水,端起来递给她。

刘晓芒说,您不要乱想,晓菖肯定不会有事,我先去找李齐问一下。

他刚拉开房门,母亲问,苏楠没跟你一块回来?

刘晓芒不愿把苏楠去武汉的事告诉她,嗫嚅了一下,说,她今天值班。

母亲说,当个大夫真不容易,大年三十还要给人看病。

刘晓芒出大门时听到手机来了条短信。 是苏楠发来的:听爸爸说你回老家了,有急事? 刘晓芒拿着手机愣了一下,回道:没事。 回完之后,刘晓芒觉得自己的口气有点生硬,正想再说点什么,苏楠的短信又来了:那就好,你代我向爸妈拜年吧。 刘晓芒想问一下她在武汉的医院里过得怎么样,提醒她注意安全。 他不止一次从手机推送的信息上看到有医务人员被感染了。 他发现苏楠的信息也像是在应付,又感到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将手机揣进兜里,心里突然一空。 自从见过苏楠为另一个男人流下的眼泪,刘晓芒觉得俩人之间出现了一道鸿沟。

当时刘晓芒正盘算着要给岳父送的礼物,苏楠说要跟他谈一谈。 她的表情过于严肃,刘晓芒有点蒙。

他问,谈什么?

苏楠说,我明天要随着医疗队去武汉了。

刘晓芒感到胸口一闷,像是被人猛捣了一拳。

他问,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

苏楠没有看他,目光投在窗户上。 窗外的夜色像是给窗玻璃刷了一层浓重的黑漆,映出她苍白的脸。

她自言自语般地说,我写了三次请愿书才被批准。

刘晓芒问,你以为提前说了我不让你去?

苏楠没有回答,牙齿紧咬着嘴唇,像是极力控制着嘴里的话冒出来。 她的脸在渐渐扭曲,肩头不停地耸动,双手突然捂在了脸上。

她哽咽着说,我又梦见他了。

苏楠梦到的那个人叫陈布朗,比她大一岁。 苏楠的父亲调到省城之前在鲁南一个县城工作,苏楠家跟陈布朗家住邻居。 苏楠小时候是陈布朗的跟屁虫。 学校在马路对面,每天上学放学陈布朗都会牵着她的手。 他们住的家属院有些低洼,下大雨时院门口会积下一片水,苏楠虽然也穿着雨靴,陈布朗每次都会把她背过去。 同学们以为她是陈布朗的妹妹。 陈布朗喜欢吹笛子,经常吹《扬鞭催马运粮忙》和《小放牛》。 每当笛声在隔壁院里响起,苏楠便站在凳子上俯着墙头看他。 两家葡萄树的枝叶在墙头上缠在一起,陈布朗看到她时,笛声一停,招手叫她去他家院子坐到他对面的马扎上。 苏楠不去,她觉得趴在墙头上笛子更好听。 陈布朗上了初中之后就不在院里吹笛子了,苏楠心里空落落的。 她依稀感觉陈布朗在疏远她​‍‌‍​‍‌‍‌‍​‍​‍‌‍​‍‌‍​‍​‍‌‍​‍‌​‍​‍​‍‌‍​‍​‍​‍‌‍‌‍‌‍‌‍​‍‌‍​‍​​‍​‍​‍​‍​‍​‍​‍‌‍​‍‌‍​‍‌‍‌‍‌‍​。 她有点生气,想当面问一问。 虽然是邻居,当一个人刻意躲避时竟然也很难见到。 苏楠堵了他好几回才把他堵住。 他骑在自行车的大梁上,单脚撑地,像被逮住的小偷似的神情有些慌乱。

苏楠问,你还吹笛子吗?

陈布朗脸有点红,吹。

苏楠纳闷,我怎么听不到了?

陈布朗说他现在去护城河边的柳林里吹。

苏楠问,你怎么不带着我?

陈布朗说,下次带你去。

说完,像逃跑一样骑着自行车走远了。

他一直没有叫她去柳林。 苏楠上了初中之后才切身感受到男女同学之间那种莫名其妙的隔阂,互相之间都不说话。 苏楠在学校里偶尔看到陈布朗,主动叫住了他。 陈布朗面对她时就像做了亏心事,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脚尖,要么就弯腰系鞋带。 苏楠心里偷偷地笑,脸上却是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

她问,你怎么不守信用?

陈布朗说,下次吧,一定带你去。

他最终也没带她去柳林听笛子。 那是2003年夏天,他染上了“非典”。

刘晓芒听着苏楠的讲述,仿佛看到十四岁的苏楠穿着白色连衣裙正站在医院大门外,手里拿着准备送给陈布朗的新笛子。 隔离区守卫森严,苏楠只能仰脸望着那幢被封闭的住院楼。 夏日的夕阳依然炽热,密集的窗户在夕阳映照下像一面面耀眼的镜子。 苏楠不知道陈布朗住在哪间病房里。 她看着一个又一个紧闭的窗口,眼睛都酸了,也没看到他的身影。 她举起手中的笛子,冲着住院楼的窗户晃了又晃,希望他能看到她。

苏楠是从陈布朗母亲口中得知了他去世的消息,陈布朗的母亲交给她一封信。 信封得很牢,显然没被打开过。 苏楠拿着信躲在卧室里迟迟不敢把信打开,他的去世对她犹如晴天霹雳,她在极度震惊中连眼泪都忘了流。 她将信放在书桌上,紧挨着那根没有送出去的笛子。 当天夜里,她被笛声惊醒。 刚开始以为是做梦,随即感觉笛声离她这么近。 她没有害怕,以为是陈布朗又在院里吹笛子了。 她循着笛声找去,恍惚中觉得他的死亡才是一个梦。 月光如水,她站在院子里,看到墙根放着她原来站过的那个凳子,凳子上蹲着一盆花。 她重新回到屋里时,看到那支新笛子正压在信封上,原来粘贴很牢的封口敞开了。

陈布朗的信写了满满两页稿纸。 前半部分显得挺啰嗦,他一再解释为什么迟迟没带她去柳林听笛子,他的理由在苏楠觉来不能算真正的理由,她只看到了一个少年内心深处那份难以抑制的羞涩。 信的最后写道,那天傍晚我看见你了,你摇晃着的笛子,我站在病房的窗口不停地冲你招手,你没有看见。 我病好之后要去省艺术学院读附中了,妈妈说已经帮我联系好转学的事,将来我要考中央音乐学院。 我这次出了院,第一件事便是带你去柳林,把你介绍给我那些爱音乐的朋友们。

苏楠说到这里时已经泣不成声,头俯在沙发扶手上,身子不停地耸动着。 刘晓芒傻愣着坐在旁边,一时不知是否应该安慰她。 他心里的某个角落忽然一动,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迟迟不肯要孩子。 他催过几次,苏楠总是说她的心里还没准备好。 他有点莫名其妙,曾专门找人咨询,心理医生说,不想生孩子的女人一般是因为少年时期心理上留下了某种阴影,也就是俗话说的有道坎。 他建议刘晓芒带着妻子去当面咨询,心理医生会帮着苏楠跨过心里那道坎。 刘晓芒没把咨询的事跟苏楠说。 他觉得自己总比心理医生更了解她。 如今才知道,自己对她并不了解,她心里竟然还装着另一个男人。

苏楠的泪水止住时,脸上带着一丝陌生的凛然。

她说,正因为他,我后来才学了医。

刘晓芒紧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他很清楚对一个已经去世的十五岁少年不该吃醋​‍‌‍​‍‌‍‌‍​‍​‍‌‍​‍‌‍​‍​‍‌‍​‍‌​‍​‍​‍‌‍​‍​‍​‍‌‍‌‍‌‍‌‍​‍‌‍​‍​​‍​‍​‍​‍​‍​‍​‍‌‍​‍‌‍​‍‌‍‌‍‌‍​。 苏楠的眼泪却让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他觉得苏楠是在故意将他推离她的生活,或者,他从来就没真正走进她心里。 刘晓芒手中正握着一只不锈钢杯子。 他冲动地想将它砸向某个地方。 他的手愈握愈紧,几乎听到了杯子变形的声音。

刘晓芒去找李齐时走得很急,脊背上的汗水浸湿了衬衣。 街道非常寂静,昏黄的路灯将他的身影不时地缩短了又拉长。 刘晓芒不希望晓菖跟李齐混在一起。 李齐比晓菖小一岁,竟然让一个女孩子怀了孕。 今年五月份的一天中午,李齐带着那个瘦弱的女孩找到刘晓芒,想让他领着去找苏楠给女孩做流产。 刘晓芒苦笑,苏楠是呼吸科的大夫,要流产应该找妇科,再说,流产在哪儿都能做,没必要专门跑到省城来。 李齐悄声对刘晓芒说,之所以来省城,一是为了保险,更重要的是让那女孩知道他在省里有熟人。 刘晓芒本来不愿管这事,后来又觉得李齐在省城无依无靠,还是给苏楠打了电话。

李齐没在家。 刘晓芒从他家出来之后,站在街上左顾右看,不知再去哪儿找他。 这时,他看到刘刚骑着电瓶车走了过来。 刘刚刹住车,纳闷地问,我正要去找你,怎么在这儿? 他的话音未落,村庄的大喇叭里响起了他提醒村民不要聚会的声音。 喇叭里刘刚口气异常严厉,跟眼前的刘刚简直是两个人。 刘晓芒感到一丝诡异。

刘刚一笑,喇叭里放的是录音,每个小时放一次。 他用手顺着鼻梁往上推了一下口罩,问,见到晓菖了吗?

刘晓芒说,听说晓菖失踪前跟李齐在一起。

刘刚一听,声音突然激动起来,他娘的,这个李齐,我也正要找他。

刘刚用电瓶车带着刘晓芒顺着大街朝西走了半里路,在一家小超市门前停了下来。 超市关着门,门口却亮着灯。 刘刚用力拍门,好一会儿,一个俏丽的小媳妇开了门,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烟草味。 她一见刘刚,惊得张大了嘴巴,像是要大喊,嘴巴却迟迟难以合上。 刘刚没理她,气呼呼地径直穿过超市朝后院走去。 刘晓芒听到北屋里传来桌子被掀翻的声音,随即是刘刚的骂声。 刘晓芒进了屋,看到有三个男人正瑟缩着身子垂首站在墙根,眼睛盯着散落在地的麻将。 刘刚指着鼻子训斥他们的聚会,我喊了一遍又一遍,你们不想活了? 刘晓芒站在门口有些尴尬,本想跟着刘刚来找李齐,无意中却成了随着他抓赌。 刘晓芒没看到李齐,不愿掺和进老家人的是非里,想退出去。 这时,刘刚走到大衣柜前,拉开柜门,伸手将李齐一把揪了出来。 李齐比刘刚矮一辈,嬉皮笑脸叫了一声叔,刘刚抬腿踢了他一脚。 李齐像只灵巧的猴子似的一蹦,想夺门而出,却撞在刘晓芒的怀里。

李齐笑了,晓芒叔,你啥时候回来的?

刘晓芒把李齐叫到院子里一棵石榴树旁,李齐很高兴被及时救出来,跟刘晓芒说着话,眼睛却不时朝屋门溜一眼,生怕刘刚再来踢他。

刘晓芒问,晓菖失踪前跟你说了什么?

李齐有点蒙,失踪? 他怎么会失踪?

刘晓芒心中一阔,以为他知道晓菖的去向。

李齐说,昨天下午我想带他来打牌,他非要回家帮你妈染头发。

刘晓芒心里一紧,原来晓菖的失踪是有预谋的,他帮母亲染头发是在上午。

刘晓芒说,你再想想,他可能去哪里? 自从昨天下午一直没回来。

李齐很认真地想了想,眼睛一亮,他别再是回武汉了吧?

刘晓芒心里一揪,他去武汉干什么?

李齐有点纳闷,你不知道? 他前些日子一直在武汉,还在那儿交了个女朋友。

刘晓芒脑子里立时乱成了一锅浆糊。

这时,刘刚从屋里走了出来,刘晓芒梦呓般地对他说,晓菖去了武汉。

刘刚吓一跳,随即又笑了,开什么玩笑? 武汉已经封了城,他怎么去? 连车票都买不到。

李齐说,买不到票就去不了? 晓菖的办法多着呢。

刘刚抬腿踢到李齐的屁股上,快滚,回头再收拾你。

刘晓芒看着李齐又蹦又跳地跑出了院子,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急忙伸手扶在石榴树上。

他失神地看着刘刚,晓菖不会真的去武汉吧?

刘刚紧搂了一下他的肩头,说,别乱想,晓菖又不傻,那儿疫情最严重,他怎么会往那里跑。

刘晓芒一听心里反而更加紧张。 晓菖的性子太野,逆反心理特强,愈是不希望他去的地方,他偏偏要尝试一下危险的乐趣。

刘刚抬腕看了看手表,说,咱们回家看看吧,没准他已经回来了​‍‌‍​‍‌‍‌‍​‍​‍‌‍​‍‌‍​‍​‍‌‍​‍‌​‍​‍​‍‌‍​‍​‍​‍‌‍‌‍‌‍‌‍​‍‌‍​‍​​‍​‍​‍​‍​‍​‍​‍‌‍​‍‌‍​‍‌‍‌‍‌‍​。

刘刚推着电瓶车和刘晓芒并肩朝家走。

刘刚说,镇派出所要给所有从武汉回来的人备案,我已经汇报过了,晓菖回来已经超过十四天,没什么症状,不过,我还是要尽早带他去一趟派出所。

刘晓芒没听清刘刚说了什么。 他的脑子里像风扇一样呼呼转,又像跑了针的破唱片,脑海中只有一句话在不停地盘旋:他不是在深圳? 怎么又去了武汉?

刘晓芒家的老宅在村中央一条又窄又深的胡同里。 刘晓芒记得小时候最怕夜晚在胡同里走,因为总听到身后尾随着轻轻的脚步声。 母亲对他说,晚上害怕时可以大声唱歌。 刘晓芒试了几次,反而更加害怕。 胡同两侧的墙太高,唱歌时会有淡淡的回声,就好像有几个看不见的人正随着他一块唱。 最终是父亲彻底打消了他面对漆黑夜色时的恐惧。 父亲说,害怕时可以在心中默默地喊爸爸。 打那之后,刘晓芒再也不惧怕黑暗了。 他心里只要叫一声爸爸,便仿佛闻到父亲身上的烟草味,又感觉像是正被父亲那双长满茧的双手举起来。 那时的父亲在刘晓芒眼中非常强壮。 如今父亲的腰佝偻着,全身的所有器官好像都陷入了未老先衰的状态。 走起路来身子朝前一探一探,像是在水中奋力地往前游。 刘晓芒随着父亲走进通往老宅的胡同,看着他的背影,眼睛忽然有点发涩。

刘晓芒是在家门口时与父亲相遇的。 当时刘晓芒正在跟刘刚商量着怎样找晓菖。 他们怕当着母亲的面说起晓菖再勾出她的眼泪,俩人只好站在大门外。 刘晓芒说晓菖出走是有预谋的。 刘刚有点不解,如果他昨天下午准备出走,昨天晚上为什么还会接父亲的电话? 刘晓芒觉得晓菖是在延缓时间。 刘刚笑道,他还是个孩子,又不是特工,肚子里哪有这么多弯弯绕,再说,有什么事情会促使他年根底下出走? 刘晓芒想到晓菖在他家偷了钱和戒指之后依然义正词严的样子,心里一哆嗦。 刘刚掏出手机看了看,说,晓芒,咱们报案吧。 刘晓芒不愿报案,他觉得晓菖失踪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这时,父亲匆匆走了过来。 他一见刘晓芒和刘刚,激动地猛拍了一下大腿,说,找到晓菖了。

晓菖一个人正待在老宅的三间土坯房里。 父亲这一天到处找他,终于找到了,他却不肯出来。 晓菖从屋里闩紧了房门。 父亲生气地拿起铁锨想把门砸开,晓菖却拿起一把生锈的瓦刀。 晓菖说如果有人进门,他就把自己劈死。

父亲对刘晓芒说,我回来叫你妈,让她去把晓菖叫出来。

老宅的三间土坯房还是父母结婚时盖的。 如今外墙上的白灰大都脱落,裸露出土坯间宽大的缝隙。 没有人住的院落破败得非常快,大门虽然上着锁,大门旁边的土墙却被夏季的暴雨冲开一道豁口。 刘晓芒看到父亲从豁口跳了进去。 父亲走路时气喘吁吁,跳墙时身手竟然如此敏捷。 刘晓芒没有让父亲叫母亲来,母亲来了只能哭得人心烦意乱。 刘刚本想跟着一块来,走到半路被支部书记打电话叫走了,说是又发现有人聚会。 刘晓芒紧随着父亲跨过那道豁口时突然有点担心,深怕晓菖转移了地方。 幸好,一进院子便透过窗玻璃看到了晓菖的身影。

晓菖穿着单薄的皮衣,正瑟缩着身子烤火。 火堆不大,可能是怕火太大引燃了房子。 他蹲在火堆前,双手凑近了火苗反复揉搓着,头发又长又乱,看上去就像个正在烤猎物的原始人。 他被烟呛了一下,捂着嘴不停地咳嗽起来。 父亲走上前敲了敲门,晓菖一惊,眼睛望着窗外的夜色,右手麻利地抄起放在身边的瓦刀。

父亲说,晓菖,你哥回来了。

晓菖手里的瓦刀垂下了,站起身走到门前,用手抹了两下玻璃,往外看了看,忽然将头抵在玻璃上,哭了。

晓菖说,哥,以后咱爸妈就靠你了,我是完了。

刘晓芒一惊,你怎么就完了?

晓菖说,我感染了新冠病毒​‍‌‍​‍‌‍‌‍​‍​‍‌‍​‍‌‍​‍​‍‌‍​‍‌​‍​‍​‍‌‍​‍​‍​‍‌‍‌‍‌‍‌‍​‍‌‍​‍​​‍​‍​‍​‍​‍​‍​‍‌‍​‍‌‍​‍‌‍‌‍‌‍​。

后来,刘晓芒每当想起与晓菖的隔门对话,心里都会涌过一丝强烈的震撼。 刘晓芒没有想到,这个自幼娇生惯养、让他恨铁不成钢的弟弟,这个整天东游西逛、极有可能变成盗窃犯的弟弟,在面对生死时,突然变成了有担当的男人。

晓菖是怕传染别人才将自己封闭在老宅里。

老宅的四周没有邻居。 近些年村里人都在村头买新的宅基地,一座座老宅闲置在村中央。 刘晓芒站在门前,听着寒风在干枯的枣树枝间穿过的声音,感觉像是站在一个被人遗弃的村落里。 刘晓芒已经让父亲回家了。 他隔着门玻璃看着弟弟又去给火堆添了几块木柴。 火堆的光弱了一下,不一会儿又亮了起来,映得屋子里像一间冷清的山洞。 火苗的晃动使晓菖的身影也在墙壁上不停地摇晃,看上去像形状怪异的皮影。

刘晓芒问,你怎么确定被感染了?

晓菖说,小玲感染了,昨天下午给我打电话说住进了医院,她听到我在咳嗽,让我小心点,昨天晚上她的电话就打不通了。

刘晓芒知道那个小玲是晓菖在武汉的女朋友。

刘晓芒哽咽了一下,尽量平静地说,你如果真被感染,更该跟我去医院,小玲不是入院了?

晓菖说,哥,不要逼我。 我在手机上查过了,这病无药可救,去医院也没用,我出去只会传染其他人。

俩人一时陷入沉默。 刘晓芒听到大喇叭里又响起了刘刚的声音。

晓菖问,哥,这病毒到底怎么回事? 我离开武汉时那儿还车水马龙,眨眼间就有这么多人病倒了。

刘晓芒一时不知怎么接茬。 晓菖的问题也正是他想问的。 他将身上的羽绒服裹紧,倚着门框,看到干枯弯曲的枣树枝映在暗蓝色天幕上,像一幅工笔画。

刘晓芒说,苏楠去武汉了。

他说完之后把自己吓一跳,不知道这话怎么会莫名其妙冒了出来。

晓菖沉吟了一下,说,嫂子是个了不起的人。

刘晓芒对他的说法有点意外,隔着玻璃往屋里看了一眼,晓菖正弓腰将嘴里的香烟凑到火堆上点燃。 刘晓芒忽然觉得晓菖成了一个值得交心的朋友,有了种讲述陈布朗的冲动。 那个去世的男孩梗在刘晓芒心里,实在不知怎样才能将他赶出去。 当晓菖叼着香烟重新站在门边时,刘晓芒说起了苏楠的眼泪。 晓菖听完好久没说话,直到把嘴里的香烟抽完,才敲了敲玻璃,让刘晓芒看着他。

晓菖说,那些话,嫂子肯定没对任何人说过,临去武汉前对你说,说明她做了赴死的准备。

刘晓芒感到一阵窒息,心像是被绳子紧紧勒住了。

晓菖说,你不该怪她,你想一想,她那些话不对你说,又去对谁说呢?

刘晓芒心里涌上一阵感动,眼睛里泛着泪光。 不知是因为苏楠,还是因为晓菖的话。

晓菖说,哥,我对不起你,上次的钱和戒指,是我拿的。

刘晓芒努力笑了一下,我知道是你拿的,你能承认,倒让我有点吃惊。

晓菖苦笑道,我长这么大,让咱爸妈操碎了心,我死了,对他们是一种解脱。

刘晓芒气道,你死了是你自己解脱,爸妈只会陷入更深的痛苦。

兄弟俩分别靠在门上,脑袋隔着玻璃抵在一起,看上去像是分不开的连体人。

晓菖敲了一下玻璃,哥,外边太冷了,你回家陪爸妈过年吧。

刘晓芒说,你不出来,我就不走。

晓菖没有说话。

刘晓芒说,并不是每个从武汉回来的人都会感染。

晓菖依然不说话。

刘晓芒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悲壮,嗓子哽住了,有句话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

他想说,即使你真的病了,仍然是我的兄弟。

兄弟(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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